沈蓉饭也不吃了,蹑手蹑脚来到她与长生的屋外,蹲在窗下偷听:

    “我跟你奶奶算是白疼你那么多年,如今你翅膀硬了,连我跟你奶奶的话也不听了,还会摔碗了都。

    你多大的人了?难道还要人家天天把你当孩子哄?

    长生,谁能哄你一辈子啊?”

    “你这是,看我们不顺眼,还是看你媳妇不顺眼?你只管说出来,横竖我们离了你,让你一个人过一辈子,没人管你,你也自在……”

    沈蓉在门外听着六爷爷一句又一句的数落长生,那语气与其说是气恼,倒不如说是心酸忧愁。

    而长生一直没有吭声,也不知是个怎样的神情。

    屋里沉默了会儿,六爷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不就是尿个裤子吗?有啥大不了的?男人敢做敢当,别个小媳妇似的,扭扭捏捏的,谁又没说你什么,你钻什么牛角尖?”

    “三娘是个大骗子!”长生终于开口了,听那语气好像很生气的模样,“告密的坏蛋!”

    沈蓉听了有些生气,不等她腹诽,便听六爷爷道:

    “什么都不说,让你天天都不喝水,日日都往茅房里跑那就好了?

    你凭心问问,三娘哪儿对不住你了?你身上穿的,吃的哪样不是她在帮你张罗?

    娶这么好的媳妇跟你过一辈子,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?尿个裤子就不搭理她了,是她逼着你尿的吗?

    回头我让她回去,别跟着你受苦,看你还能找谁耍赖去!”

    沈蓉在外头听得心里有些脸红,嫁进来几天,她也没做什么,平日就是做做饭,见长生的衣服破了就帮着补一补,没想到,这点事儿,六爷爷竟也念着她。

    沈蓉眼里有些发酸。

    上辈子,她顾家不管做什么都是应该的,没人念着她的好,视她的付出理所当然不说,刘氏还只会嫌弃她做得太少,做得不够好!

    屋里又是一阵沉默,沈蓉屏住呼吸,侧耳倾听。

    好半晌,才听见长生泄了气似的别扭道:“我知道不关三娘的事,是我自己尿裤子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知道就好,谁没个尿急的时候?尿个裤子也没什么稀罕的,以后再遇到这事,就别闷不吭声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长生闷声道:“不是的,别人不尿裤子,只有我,只有傻子才尿裤子,我是傻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话都是谁说的?那是放屁!”六爷爷听这话,声音都大了几个度。

    长生的委屈道:“他们都说大傻子,尿裤子……我是傻子,所以聊尿裤子了……”

    六爷爷深深地叹了口气,道:“别人说你傻,你就是傻子了吗?别人的话你死死地记心里,我跟你奶奶的话,你不听,也不记,我跟你奶奶白疼你这么多年了!你这是要气死我跟你奶奶吗?”

    说到最后,六爷爷的声音都有些发颤。

    长生没吭声,屋里死一样沉寂。

    上辈子,两位老人相继离开后,长生在那个冬天便冻死了,不怪六爷爷如此担忧长生现在的情况。

    沈蓉默默地后退了两步,转身走开了。

    没一会儿,六爷爷从长生那屋里出来,回屋里之前,还特意来嘱咐沈蓉,“不要给他饼子,不喝粥就饿着。”

    沈蓉点头答应了,等六爷爷离开了厨房后,便回屋里去看长生,

    长生低着头,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,那模样,无助中带着几分消沉落寞,沈蓉看得一阵心酸。

    “长生,饿了吗?我给你留了饼子。”

    长生没理她,闷头就往外跑。

    沈蓉愣了下,赶忙追了出去。

    刚出房门,长生却不见了人影儿,沈蓉想了想连忙跑到村子里中心那颗老皂荚树下。

    树下没人,但沈蓉知道,长生必定在树洞里头,发呆,像从前她很多次看到的那样。

    那会儿大家都还是几岁的小孩子,没有什么男女之别,大家在皂荚树上爬上爬下的,老树枝干粗壮低垂,小孩很容易爬上去,那个时候,两哥哥没少拉着她上树上玩。

    长生那个时候就跟其他孩子不一样,他虽不和大家说话,却也喜欢跟大家玩一样的。

    可那个时候,大家都不懂事,高兴了就让他上来,不高兴就把他往树下推,他被推在地上,有时候还会被别的小孩子踢两脚,或锤他几拳。

    那时候他便默默地躲进树洞里呆着,等大家一走,他便连忙跟在大家身后,也不说话。

    许是因为这个,大家发现长生跟大家不一样,便从这个时候大家开始叫他二傻子。

    记得那个时候,有好一阵子大家都拿长生取乐,见着他不是奚落就是嘲笑。

    甚至怕被传染傻气,再也不跟他玩,更不让长生跟着,若是跟在屁股后头,那必定拳打脚踢一番。

    那时候她也有一段时间,跟大家一起着排斥长生,似乎不那么做,就显得跟大家不是一伙儿似的。

    “大傻子,尿裤子,”便是那些小孩不懂事喊出来的,其实现在想起来,小孩子哪个没有尿裤子的?

    只不过没人敢笑话她,她俩哥哥可不是吃素的。

    长生就不一样了,也没个兄弟姐妹护着,人还呆头呆脑的一看就是好欺负的,不欺负他,还能欺负?

    每次长生被取笑,他不会跟人争辩,更不会动手打架,只一张脸憋得通红,然后默不作声地跑开。

    有很多次,沈蓉便看到他一个人躲在老皂荚树的树洞里,垂着脑袋,背对着洞口坐在着发呆,看着怪可怜的。

    那时,她不想跟一个傻子扯上关系,更不想被人当成傻子的朋友。

    那时的她,就是投胎一万次也想不到,就是这么个傻子,俩辈子都如同那从天而降的英雄般,救她于水火之中,更想不到,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的媳妇儿。

    落日的余晖撒在老树上,一丝光辉落进了树洞里,坐在里头的人越发显得落寂。

    沈蓉站在树洞口不远处,望着那个孤单的背影,为自己的年少无知,对他的伤害感到羞愧自责。

    沈蓉望着比儿时记忆中还粗的树干,猛然想起回门那天娘亲跟她说的法子,转身回了家。

    夜里,沈蓉被尿憋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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