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首辅大人可在值房?”
就在魏广德和李春芳完成谈话,准备退出去的时候,值房门外忽然传来对话声。
声音的主人魏广德并不陌生,只能说是“说曹操曹操到”,就是这么赶巧,他们前脚刚说完和张居正的事,正主儿后脚就到了门外。
“张阁老,首辅大人正在和魏阁老说话。”
门外书吏答道。
“叔大,有何事,进来说话。”
李春芳也听出是张居正的声音,当即放大声量向门外喊话道。
随着李春芳话音落下,张居正就出现在值房门外,左手撩着官袍迈步进屋。
不过魏广德还是注意到,在张居正右手里,还拿着一份奏疏,显然是有事来找李春芳商量的。
魏广德起身向张居正拱拱手,张居正也立即笑着还礼,两人这才坐下。
要是其他地方,魏广德就该找个由头请辞才对,毕竟人家要谈公事。
可这是哪里?
内阁。
在内阁,奏疏上的事儿就没有隐秘的。
既然早晚都要知道,而张居正已经拿着奏疏到了这里,魏广德也就好奇他带过来的奏疏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“叔大,你这是找我何事?”
看到张居正手里的奏疏,李春芳还是故作不知问道。
“首辅大人,你看看吧,这是湖广刚送来的奏疏。”
把手里奏疏递给李春芳,末了张居正补充道:“涉及江陵府辽王事,本官不敢擅自做主,所以都拿过来了。”
“哦,好,我看看。”
李春芳笑笑说道,“咦。”
魏广德听到李春芳的惊讶声,偏头看了眼,此时李春芳手里看似一本的奏疏已经变成了两本。
先前上下叠在一起,魏广德还真没看出来是两份奏疏。
只不过李春芳惊讶,魏广德却不奇怪,刚才张居正用了“都”字,他就有预感,这辽王府事怕是有些棘手。
李春芳这时候已经看起面上的一份,那是此次南下调查辽王的正使洪朝选的奏疏。
一目十行,很快李春芳就皱起眉来。
陈省和郜光先的弹劾全部被查实,这罪名可不少,虽然在皇室中人看来,似乎都是小罪,犯不着大费周章,可是李春芳对辽王犯下的罪行中,许多都是严重违背儒家思想的行为,也很是不忿。
至于这辽王在江陵府胡作非为到什么程度,他只要高兴,可以随便在大街上抓人杀人;看上的女子,不论身份一律逼奸;与宗亲女子乱伦;僭越修建宫观等等。
不过,洪朝选奏疏上说辽王为了狡辩,居然在王府里竖起“讼冤之纛”时,并没有放在心上。
一只糊涂虫罢了,估计连大纛是什么含义都不知道,就敢随便竖立。
看完洪朝选的奏疏,下面一本就是副使施笃臣的,虽然心中奇怪,可李春芳还是仔细看完他的奏疏。
辽王被弹劾的罪名都有,没有一桩被诬陷的。
可是,这些在施笃臣的奏疏里都是一笔带过,而他着重写的是辽王不臣,居然在王府中竖起大纛,意图谋反之心昭然若揭。
到这个时候,李春芳先前的淡定一下子就没了。
如果只是洪朝选的奏疏,这档子事儿也就是一笑而过,可有人注意到了,那就不是小事儿。
当初成祖朱棣干的什么,大家其实心知肚明。
靖难之役名义上是“清君侧,靖国难”,实际上就是老朱家子孙争夺天下闹出来的事儿。
那时候,朱棣也是打出“清君侧”的大纛发动的“叛乱”,成功了,自然就是“正义之战”。
“讼冤之纛”这杆大旗,是辽王该打的吗?
要是上纲上线,这辽王基本就是废了。
“善贷,你也看看吧。”
李春芳有些沉默,把手里两份奏疏递给魏广德,随即又对着门外的书吏喊道:“快去请陈阁老和殷阁老过来议事。”
事关藩王,本就不是小事,何况其中还牵扯到“谋反”,这可就不是能糊弄过去的了。
只能说,到这个时候,内阁不是对奏疏做票拟,而是需要有一篇详细的奏疏报告给隆庆皇帝。
一切定夺,还要宫里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做最终决定。
魏广德从李春芳手里接过奏疏就低头仔细看起来,在看到洪朝选奏疏后面的时候就在皱眉,他注意到辽王在府里竖起大纛这个关键点了。
其实,这倒不是魏广德对此有多敏感,而是被张居正和李春芳的反应刺激出来的政治敏锐。
待看完施笃臣的奏疏,他就明白现在李春芳的处境。
这个事儿,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。
辽王已经被控制软禁,有锦衣卫的人看管,所以施笃臣的奏疏有夸大事态的嫌疑。
事儿不小,则主要还是影响力大,毕竟是大明的亲王,还是第一代的亲王爵位。
明朝第一任辽王朱植,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五子,母为韩妃,想想传了多少年了,在宗室中的影响可不小。
至于那些被弹劾的罪名,到现在反而是微不足道的小罪了。
经历了嘉靖皇帝削藩,魏广德哪里还不知道明朝皇帝对宗室的态度。
还在思考的时候,陈以勤就先一步到了这里。
进门看见魏广德已经到了,还有些奇怪。
魏广德起身施礼后,就把手里湖广传来的奏疏都递给了陈以勤,让他先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。
不多时,殷士谵也来了。
内阁阁臣全部到齐,不过值房里有些沉默。
陈以勤看完奏疏后默不作声把奏疏递给殷士谵,让他知道是什么事儿。
“施笃臣有些小题大做了吧。”
等殷士谵看完奏疏后,不由得皱眉说道。
魏广德只是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。
这事儿,大家都知道,可事关宗室和谋反,就变成此刻朝中最重大的事儿,算不算有罪只有隆庆皇帝能一言而决。
“叔大先前拿着湖广奏疏到我这里来商议,刚好善贷也在,都觉得有些棘手,所以召集各位来商议下,内阁应该如何奏报此事。”
首辅李春芳这时候已经恢复了淡定,心平气和开口说道。
下面向皇帝奏报事情,可以如实记录,怎么处置是皇帝的事儿,而内阁给皇帝的奏报,则要求给出建议,至少要让皇帝知道内阁的态度。
可这次的事儿,内阁显然有些不好表态。
“叔大,还是你先说说自己的看法。”
内阁阁议,首辅和次辅一般为了避嫌,都不会在会议开始就表达自己的态度,给会议定调子,而是要先听取其他人的意见。
所以每次会议,李春芳和陈以勤都是最后表态的。
而其他人讲话的顺序,则是按照入阁时间早晚来排序,张居正自然是第一位,其后是殷士谵,最后才是魏广德。
这也是内阁现在的排序,魏广德科举资历都少于殷士谵,所以隆庆皇帝当初才给了殷士谵文渊阁大学士,而他只能是最末的东阁学士。
这时候,张居正已经开口说道:“既然弹劾辽王的罪名都已经查实,就据实禀报,请陛下下肢责罚,至于其在王府中竖起大纛,不过就是多添一条罪名罢了,陛下要如何处置,都是家事。”
按照朱元璋当初定下的律法,皇室内部都是家事,三司还真没有审问之权,除非得到皇帝的旨意。
张居正的话,应该是中规中矩,是最普通的处置方式。
魏广德微微点头,他一开始也这么想,反正最后都是皇帝定,先按照钦差调查结果就已经确定辽王有罪,多一条少一条,差别不大。
“以辽王所犯罪行,似乎有些轻了,是否应该请陛下严惩?”
殷士谵这会儿正义感爆棚,当初看到弹劾辽王罪行时他就气的不轻,觉得应该重罚。
“大纛”一事,殷士谵觉得是个除暴安良的机会,这样的人不应该是被责罚,而是削爵。
当然,如果隆庆皇帝认为辽王不臣,削爵都是轻的,应该除国才是。
不过这个时候,不知道皇帝的心意,所以他也不敢说出这些话。
“请陛下治罪,严惩.”
李春芳喃喃道,随即又看向魏广德问道:“善贷支持叔大还是逸甫?”
魏广德本来是要帮着殷士谵说话的,轻重处罚对他来说无所谓,因为和他没关系。
可刚才李春芳才提醒他注意,按照他本心,若是他第一个说出意见的话,应该是站张居正这边,所以这会儿他就改了一贯的处事态度,选择站张居正一边。
“我觉得叔大的处置更加稳妥,不管陛下要从轻还是从重处罚,那是天家事,内阁要做的还是公允。”
魏广德开口说道。
“嗯,有道理。”
李春芳开口道,“辽王有罪,该怎么处罚却不是朝廷能决定的事儿,正甫,你看呢?”
李春芳说完,就看向陈以勤。
殷士谵和张居正的态度,其实都是请求惩罚辽王,只不过殷士谵更加激进一点,希望能请陛下重罚,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。
至于魏广德这次支持张居正而不是帮殷士谵,陈以勤也没放在心上。
“陛下初登大宝,对于各藩一直都是赏赐有加,这次辽王事,我觉得可以提醒陛下,适当加重处罚,以免各地藩王欺陛下仁厚,做出一些事来。”
陈以勤的态度,明显就是帮殷士谵了,依旧是之前的味道,唯一有变化的只有魏广德。
不过下面的魏广德并无表情变化,说是大事儿,可真说起来,处置藩王,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事儿,不过也需要谨慎对待。
许多人或许认为,这个时候大明的藩王都是被圈养的,没有威胁,可以任由皇帝生杀予夺。
虽然这是实情,可毕竟影响力还是太大了。
朱棣当初怎么造反的?
不就是建文帝朱允炆连续削除五位藩王后引发的,要是隆庆皇帝上台就开始削辽王,知道的当然说皇帝是秉公处置宗室败类,不知道的还不知道怎么说。
“辽王可有子嗣?”
李春芳有顾虑,虽然陈以勤和殷士谵支持重罚辽王,但真能这么做吗?
不由得,李春芳就在想惯例,以前是怎么处理这事儿的。
别说,就是隆庆皇帝的劳资嘉靖皇帝也是在登基不久,就处理过这么一个藩王,那就是庆王朱台浤。
嘉靖三年,庆王朱台浤向太监等人行贿,希望能帮忙向朝廷讨回被削去的俸禄,结果被嘉靖皇帝知道,新账旧账一起算,将其废为庶人。
不过那时候嘉靖皇帝初来乍到,心还不狠,只是废朱台浤本人的爵位,并没有废除庆藩而是让朱台浤的儿子朱鼒枋袭封为庆王。
所以,李春芳这个时候想到的第一个处理办法就是将辽王废为庶人,由其子袭爵。
这样,对朝廷和宗室都有交代。
李春芳的话,陈以勤、殷士谵和魏广德自然都是不知道的,因为奏疏里并没有提到辽王府子嗣有参与犯罪,所以没法回答。
不过张居正是江陵人,自然是知道的,于是开口道:‘据我所知,现任辽王朱宪并无子嗣。’
“这样啊。”
李春芳这下也为难了。
请隆庆皇帝将辽王废为庶人在李春芳看来就是最重的处罚了,也是最能交代的一条。
可现在辽王朱宪无子嗣,这样处罚肯定就不行。
再往下想,貌似都不合适。
建文帝朱允炆削了五位藩王,上一任皇帝嘉靖废了四个,也是不遑多让,可情况却不同。
除先前说的庆王,被嘉靖削爵的第二个是郑王朱厚烷,不过他被罚是因为劝嘉靖皇帝不要沉迷修炼,服用丹药而被废。
去年隆庆皇帝已经给他平反,还给了诸多赏赐。
剩下的就是恶贯满盈的徽王朱载埨和伊王朱典楧,这两位是直接除国。
不过那是嘉靖朝末期,皇帝地位已经稳固的情况下进行的,宗室也没人敢有意见。
其实要真比起来,这位辽王犯的事儿和这两位亲戚到底差不多,要是提前两年爆发,兴许嘉靖皇帝也一并就废了。
“没有子嗣,重罚就.”
李春芳有些犹豫的说道。
这话是说给陈以勤听的,毕竟对藩王的重罚就那些,他也不是没考虑他们的建议,可现实不允许啊。
陈以勤和殷士谵其实都明白李春芳的打算,在从张居正口中知道辽王无嗣后也有些犹豫。
陈以勤看了眼殷士谵,后者会意的点点头。
“既然如此,那就按叔大和善贷的意思,首辅大人意下如何?”
陈以勤退让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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